德恩特维斯(d'Entrèves)基于哈贝马斯的分析,提出在阿伦特的政治思想中实际存在着两种类型的行动:表达性的行动(the expressive model of action)与交流性的行动(the communicative model of action)。前者指的是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所指出的那种受古希腊原型启发的、彰显个人独特性、使个人得以不朽的行动。人们在争胜精神(agonal spirit)的驱使下以古希腊英雄式的政治行动将自己区别于他人。而后一种行动则更强调合作,强调人们的共同行动,以及在共同生活中的言与行的共享,注重决策过程的协商和讨论,从而建立人与人之间互惠团结的关系。后一种行动类型在《人的境况》一书中已有提及,不过在阿伦特《论革命》一书中对美国革命的分析中得到了更加明确的体现和表述。德恩特维斯认为阿伦特的行动理论实际上包含了并综合了这两种类型的行动模型,但是这是一种并不稳固的结合,因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内在张力,而阿伦特本人也无法完全化解。他指出阿伦特的作品有着从早期对表达性行动强调逐渐转向后期对交流性行动的探索。
图片
在针对阿伦特的整治行动理论以及公共领域的讨论中,德恩特维斯两种类型的行动成为阿伦特政治思想研究者们争论的焦点之一,不同的学者在这一基础之上对两种类型的行动描述和偏好都有着一定的差别。本文就以在这些问题上颇具影响力的学者观点为例,为读者展示当代阿伦特研究在核心议题上的争论。在对阿伦特行动理论的分类和偏好上,维拉(Villa)以及霍尼格(Honig)认为阿伦特行动理论中表达性的行动模型有着重要的价值,但是他们更意愿用争胜性行动(agonal model of action)来表述,从而也就更强调的是其中所蕴含的古希腊争胜精神对于现代社会的潜在启发和帮助,提倡在现代民主中践行一种争胜性质的政治(agonistic politics),更加强调积极的行动、提倡对主流行为模式和现有权威的抵抗和对抗。维拉提醒读者注意阿伦特的争胜性行动模型中有着非常重要的“表现(performative)”维度,这体现在阿伦特对亚里士多德有关“实现(energeiaἐνέργεια)”概念的化用。阿伦特借用亚里士多德的“实现”概念来强调行动本身是“一切不追求目的,也不留下作品,而是在显现本身中彰显了其全部意义的活动”。对于维拉来说,阿伦特这一关于行动的理论延续了亚里士多德政治思想中对“实践(praxis)”和“制作(poiēsis)”进行区分的努力,是希望在目的论的框架外思考实践的尝试。维拉认为阿伦特比亚里士多德更进一步,在对实践的探索中完全摒弃了“手段-目的”式的思考模式。
自哈贝马斯始,到德恩特维斯,大部分的学者普遍对阿伦特的交流性的行动模型(the communicative model of action)交口称赞,认为后来阿伦特在对美国革命以及公民不服从运动的讨论中涌现出的是一个强调公共辩论和协商的行动模型。本哈比对这一行动模型进行了扩展,认为过分强调“共识”的交流性行动更多是哈贝马斯的原创性的论点,而不是阿伦特本人所提出的行动理论。她提出叙事性行动(the narrative model of action)来区别于原有的交流性行动,强调这一行动是内嵌于“人际网络和正进行的故事”之中的这一特点。她认为,与争胜性的表达性行动意在“揭露、表现”不同的是,叙事性行动是“构建性的”更强调“启新的过程”。本哈比的这一修正更好地把握了阿伦特行动理论的一些本质特征,因为交流性行动中追求共识的这一特点,仅仅是阿伦特对行动理解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并非全部。正如本文第三部分所归纳的,阿伦特行动理论的核心还是在于展露个人身份以及开启新的过程。
维拉并不同意当代提倡争胜性政治的理论家对于无休止的抗争的强调,他认为任何人性的政治(humane politics)的核心都不是竞争和抗争,而是对于世界的关心(a care for the world),只有当这种对于世界的关心存在时,人与人之间无休止的、持续的多元的意见交换才会是人道的;当这样的关心消失的时候,政治就蜕化成了无止尽的冲突(conflict)。维拉认为阿伦特对于公共领域的理论化叙述为现代人思考自身与政治的关系时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也就是个人在公共领域中进行政治行动时应当做到尽量的客观、有公共精神、独立判断,并与私人性的自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尽管阿伦特的政治思想极难归类,但出于阿伦特对人天生的自发政治行动能力的关注和热情的赞赏,一般人们都将她归类于公民共和主义(civic republicanism)传统之中。不过,如佩迪特这样强调制度和法律的现当代共和主义理论家也认为,阿伦特的共和主义是更加社群主义和民粹主义式的(communitarian and populist),并不值得效仿。阿伦特虽然强调法律和宪政制度的重要性,但是鲜少谈及这些制度性问题,就算是谈论也多强调法律与制度的派生性以及其本身的脆弱或崩溃。作为一个半生颠沛流离的难民,历经二战阴影下的欧洲,这一点不难理解。除了分析阿伦特思想中所受共和主义传统的影响以及她本身呈现的共和主义,政治思想史的学者们也进行了一系列对于阿伦特政治思想不同来源的研究。除了亚里士多德,康德思想、圣奥古斯丁的思想、存在主义哲学(雅思贝尔斯、海德格尔)、马克思主义等传统对于阿伦特政治思想的影响也都有不同的研究成果。其中,维拉早期在分析阿伦特与尼采,后来分析阿伦特与海德格尔之间思想的传承与分裂上颇有建树。
阿伦特过世后,随着20世纪80年代-90年代间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的政治事件接连发生,阿伦特对行动的赞赏在东欧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中得到了现实的印证,她在《论革命》中提出的议事会民主(council democracy)也曾引起了一波讨论的热潮。随着女性主义思想的勃兴,阿伦特的性别身份、早期对拉尔·瓦恩哈根的研究以及她在妇女解放运动中保持的缄默也引发了一些女性主义学者对她的研究。与此同时,当代政治理论研究越来越注重以议题为导向的对思想家作品的重构与解读,此类作品往往从特定的议题出发,一些着重于阿伦特作品里对相似问题或相关议题的讨论,另一些则将阿伦特与其他思想家在相似主题的论述进行比较研究。这些议题分布广杂,从早期的行动理论转向了更加宽泛的公民身份(citizenship)问题,包括了移民问题、认同问题、民族主义、政治参与、人权等。另一个重要且有产出的是政治判断的研究,阿伦特未完成的“判断”内容也引发了对于政治判断感兴趣的研究者的探索。英语的期刊论文中所阐发的议题则更加丰富多元,本文在此不再一一赘述,相关的研究从早期对阿伦特政治思想中“现代性”“行动”“权力”“自由”“公共领域”等议题的研究转向了更为新颖的问题上,比如“爱”的政治情感、公民不服从、政治谎言、阿伦特对环境政治、对福利国家的启发等不一而足。除了英文学术界,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学者也持续着对阿伦特政治思想的关注和研究,其中当然以德语世界的学者的工作为首,其中如《阿伦特手册》已经被译介成中文。法国哲学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作品也被翻译成英文,其关注点主要放在了阿伦特将“生活作为一种叙事”上,形成了独特的“叙事哲学(philosophy of narrative)”的观点。在中文世界中,针对阿伦特作品的翻译、对阿伦特思想的研究也从未间断,其中王寅丽、陈伟和蔡英文都推出了对阿伦特政治思想解读的独著,亦在中国翻译和推广阿伦特作品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