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形而上学中“是论”的基础其实是古希腊已成体系的语言学理解,但这一点在西方哲学中,直到当代的“语言学转向”之前,长期都没有得到明确的揭示。伽达默尔已经看出“西方哲学思想实际上并没有把语言的本质作为哲学思考的中心”,他把这归咎于“恰恰是西方基督教的宗教传统以某种方式阻碍了有关语言的思想”(3)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诠释学Ⅱ:真理与方法——补充和索引(修订译本)》,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75页。。但他似乎没有发现另一个更加根本的原因在于,西方语言(或者说印欧语系)的一个共同的关键结构导致了对语言本身的本质的遮蔽,这就是语言用来展示自身系词功能的“是”字和语言用来描述其对象的“存在”(或“有”)的合一。陈村富根据卡恩(Charles H.Kahn)的研究指出:“印欧语系中的‘to be’来自一个共同的词根‘es’,既是系词(X is Y)又指示存在或‘有’(X is,there is X),是一个二者合一的动词。因此,在译为中文时,无论是译为‘是’还是译为‘有’、‘存在’,都无法完整表述印欧语的‘be’各种时态、语态和语义。”(4)陈村富:《关于希腊语动词eimi研究的若干方法论问题》,宋继杰主编:《BEING与西方哲学传统》,第270页。他还曾明确指出,这个系词“原来的意思就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能运动、生活和存在’”(5)汪子嵩、范明生等:《希腊哲学史》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10页。。在这里,有关语言的思想和有关语言所表述的对象的思想区分不开,也就不可能单独来思考语言的本质。西文的这种特点给我们汉语的翻译带来了极大的困惑,也就是对于希腊文的eimi(是、存在、有)以及印欧语系的其他文字中相应的词(Being、Sein),到底是译作“是”,还是译作“存在”或“有”,实在是不好取舍。在西方语言中,“是”与“存在”、“有”的关联之所以听起来十分自然,是因为它们在词源上就是同根的。语法系词“是”之所以和动词(或动名词)“存在”、“有”、“在”纠缠不清,是因为这个“是”本来就是由实义动词“存在”演变而来的(6)汉学家A.C.葛瑞汉承认,“句子需要动词这一信念在我们这里如此根深蒂固以致于当我们试图界定一命题时,我们发现难以摆脱这样的感觉,即,命题的性质总以某种方式与动词的性质密切相关”,甚至“没有动词就不成句子乃是英语的一条规则”,可见,英语的系词肯定被理解为动词即“系动词”。参见A.C.葛瑞汉:《西方哲学中的“Being”与中国哲学中的“是/非”“有/无”之比较》,宋继杰主编:《BEING与西方哲学传统》,第429页。。这一秘密长期以来无人揭露,人们心照不宣,逻辑学家们一边玩弄着系词判断的逻辑技巧去证明任何命题,一边又指望着经过这种证明,任何概念将获得存在论上的客观实在性(如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一直到康德才泄露了其中的秘密。
但维柯的这一方向对后世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现代修辞哲学大都把重点放在诗学方面,并通过隐喻理论来解释其逻辑功能,这与上述语言分析哲学的语义学的路径(将修辞还原为逻辑功能)恰好是方向相反的。伽达默尔显然是比较倾向于修辞学这条路径的,但他似乎并不想将它和语义学之间的界限划得太清楚,而是强调双方的互补性。他有时也把这两条不同的路径相提并论。他首先从语义学中看出了与分析逻辑不完全一致的地方:“语义学分析恰好能够克服把词孤立起来的意义理论。……语言构成物的结构并不能简单地从单个表述的一致以及可替换性得到描述。等效的运用当然存在,但这种等效关系却并非不可改变的配列关系,而是有如时代精神随着年代更替发生语义变换那样不断进行的产生和死灭。”但接下来,话题一转,他又说:“这点尤其适用于隐喻逻辑(die Logik der Metapher)。长期以来,隐喻一直具有转移的假象,也就是说,隐喻能回溯到自身被创造出来从而能转换到新的应用领域中的原始意义域,假如这种关联被承认的话。一旦语词在其隐喻的运用中扎下根并失去它的接受和转换性质,它才开始在新的关联中发展出有如‘自己本真的’含义。”(29)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诠释学Ⅱ:真理与方法——补充和索引(修订译本)》,第210页。换言之,一方面,语义学能够突破语词的孤立意义的一致性和可替换性,而容纳其不连贯性或自我否定性;另一方面,隐喻本身也能够通过追溯其根源而被词化,构成自己“本真的含义”,从而返回到自身的逻辑确定性——这就是他所谓“隐喻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