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点文学 多一点生活
黄大荣
鲁迅活了56岁,三十几岁才写小说,后十年写杂文去了,一生并不是为写小说活着的。他看电影,逛书店,陪孩子玩,同朋友聚会,与萧红聊天,和他人舌战,办杂志,……生活丰富得很。
他仅仅几本小说集,中篇小说也只有很短的一部。但他的文学才华、成就、地位、影响,当时和后世都是公认的。不会因为王朔之流的无知地贬低而有丝毫折损。
我有时候会很后悔,整个八十、九十年代,我都把自己“卖给文学”了。写了大量小说,还创办了一家大型通俗文学期刊。办文学杂志,一直做到76岁。虽然我在九十年代中期已经意识到不能把精力都“浪费”在文学上,转头去读历史和哲学和科学,但毕竟错过了最好的年华。特别自责的是,在我的两个孩子的青春成长期,我被文学牵着走,出差,改稿,笔会,发行刊物,忙的团团转,与孩子们聚少离多。倒是我的妻子和丈母娘始终在为孩子们成长操心。1977年之前的文革期间,我经常沙市荆州两头跑,反而有时间陪孩子,直到我家搬迁到沙市之、他们上小学读书。回想那段时间,差可欣慰。
不过我写小说,早就看穿成名了;驱动力是赚取稿费,养家活口。我写过很多通俗小说。形式通俗,态度倒是严肃的。对于我构建的小说乌托邦,心里是清楚的,比如《新摩登时代》。为什么疏离主流文坛自己去寻一条路?其中原因,在很多场合说过,无需皂罗了。
德国汉学家对中国当代文学一向不大瞧得起。他的话,中国作家听了很刺耳。他认为中国作家一个劲地写写写,很难理解。他说,他们写得太快了。又说,他们可能不缺少才华,但缺少思想。文学就是“造梦”。中国作家构建的“乌托邦”是有问题的。这是我最近才看到的他在香港的演讲。这一点倒是与我有共鸣。因为两年前我写过《当代小说与学问修养》,谈的是同一问题。最近看到“常识堡”的几篇评论,比我深刻、犀利,谈的也是同一问题。于是我想到了今天的这个题目:《少一点文学多一点生活》。
我们绝大多数作者,非专业作家,不以文学为生,不必为文学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了。如果像我当年一样只为赚取稿费,还则罢了;指望扬名立万,就算了吧。首先,根据二八定理,真正有文学才华和天赋的人是极少数;其次,与古代作家和现代作家相比,当代人的学问底子、文字底子差太远了。最重要的,逃不脱历史和文化宿命,思想操练操练很不够而且没有这种自觉。大环境之不幸,就不用说了。
除非你是文学天才,又不在乎现实的名利,像曹雪芹那样,把文学当做“名山事业”,你就拼命去写吧。否则,真叫犯不着。
但是,很多人被周围的夸赞声误导了。说,这个人就是为文学而生的,或者他或她就是个语言天才、天生写小说的料子,等等。结果,他或她一头栽进去,在文学里玩命,再也出不来了。在我几十年的编辑生涯里,我看重作者的天赋和潜力,并不看重作者是否勤奋努力。
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把文学当好玩的事情,回到生活去。陪伴孩子和丈夫妻子,结识朋友,郊游旅行,阅读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智慧结晶——数学物理生物,历史哲学,甚至看看科幻作品,也比你成天看什么《小说选刊》《十月》《收获》,研究什么发表诀窍,挖空心思揣摩编辑、主编喜好,要有趣得多,有益得多。
从社会学角度看,书生误国,是大概率;文章(文学)误国,是更大的概率。因为你所构建的白日梦或乌托邦,你自己都没有弄明白是啥东西,那岂不是误人误己么?
有感于太多人相信努力必有回报、痴迷才能有成就以及命运逆袭之类的忽悠或神话,我模拟胡适的“少谈点主义,多研究问题”,提出“少一点文学,多一点生活”,是想说,生活本身才是第一位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文学只能当做业余爱好,不要太认真,把一生都搭进去。
2024.8.31. |